冬至前夜的福州老城区，巷弄里飘着淡淡的糯米香。沿街的骑楼下，张阿婆正把浸了整夜的糯米倒进石磨，石碾子转动的吱呀声里，米浆顺着磨盘边缘缓缓流下，在纱布中滤出乳白色的汁水。厨房里，儿媳正将蒸好的糯米团揉得发亮，孩子们围在竹筛边踮着脚张望，等着接过长辈分来的米粉团 —— 这是福州人延续了数百年的冬至仪式，而这场仪式里最动人的细节，藏在那些故意从指间滑落的糯米丸里。

福州人把冬至称为 “冬节”，其重要性不亚于除夕。民谣里 “冬节没返没祖宗” 的说法，道尽了这份习俗在族人心中的分量。而搓丸，便是冬节最核心的仪轨。这项技艺的准备从数日前就已开始：选用当年新收的晚籼米，用井水浸泡三日，直到米粒吸足水分变得饱满透亮。磨米浆时讲究 “慢工出细活”，石磨转动的速度要均匀，才能让米浆细腻如脂。滤干水分后的米浆团，要在蒸笼里蒸得外润内弹，取出后趁热掺入生米浆反复揉捻，直到面团能在指间拉出透明的薄膜 —— 这便是 “三生三熟” 的古法，少一步都出不了那股子清甜韧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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搓丸的时刻多在冬至前夜的掌灯时分。一家人围坐在铺着红布的方桌旁，桌上摆着红糖、花生碎、芝麻等馅料，还有一小碟清水。家中最长者先拿起面团，掰出核桃大小的剂子，拇指与食指轻轻旋转，圆润的米丸便在掌心渐次成形。孩子们总急着模仿，却常把丸子搓成椭圆，惹得长辈笑着指点：“丸要圆，福才满。” 更有趣的是，每当搓到兴起时，总会有人 “失手” 让几个丸子滚落到地上，或是故意往床底、柜角塞一两粒。这时谁都不会责怪，反而相视一笑 —— 这正是福州冬节最隐秘的祝福：“掉丸添丁”。

“丁” 在福州方言里与 “丸” 谐音，掉落的丸子便成了家族人丁兴旺的祈愿。老辈人说，这些掉在地上的丸子是给 “地基主” 的供品，感谢宅神庇佑家宅平安，也请神明转告祖先：家中盼着新生命的降临。有些人家还会在米丸里包入小铜钱，谁吃到了就寓意来年财运亨通；包入红枣则象征早生贵子，种种巧思都藏在这方寸之间。主妇们会特意把丸子搓成大小两种，大的叫 “团圆丸”，供全家分食；小的称 “子孙丸”，要留着给新生儿做 “满月礼”，这是生命延续最直白的隐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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仪式的庄重在子夜达到顶峰。当街头的灯笼渐次熄灭，家中要在厅堂摆上 “三牲” 与刚搓好的米丸，长辈带领晚辈焚香祭祖。供桌上的丸子要摆成塔状，顶端插着红纸剪的花，塔下散落的几粒便是特意为 “添丁” 准备的。祭祖的祷词里总少不了 “家门兴旺，代代相传” 的句子，烟气缭绕中，仿佛能听见新旧生命的对话。祭拜完毕，全家人围坐分食丸子，必须从最大的那碗开始吃，且不能剩下 ——“吃剩丸，留余粮”，连孩童都知道这是关乎来年丰歉的规矩。

这项习俗的根脉，深扎在福州人 “敬祖重嗣” 的文化土壤里。明清时期的《福州府志》便有记载：“冬至夜，户皆搓米为丸，祀祖毕，卑幼拜尊长，更相宴饮，谓之添岁。” 那时的福州城，冬至前三天，南后街的米铺就排起长队，主妇们挑拣着最白净的糯米，磨浆的石磨从早转到晚。大户人家会请磨工上门，小户人家则几家合磨，石磨转动的声音成了冬夜最温暖的背景音。而掉丸添丁的习俗，更暗含着对家族延续的焦虑与期盼 —— 福州作为移民城市，先民们从中原南迁后，始终以 “开枝散叶” 为家族使命，一粒掉落的米丸，承载的是 entire 家族的生存意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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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时代变迁，搓丸的仪式悄悄发生着变化。如今的福州人很少再自己浸米磨浆，超市里真空包装的现成米粉团成了主流。年轻夫妇或许不再记得 “掉丸要往床底塞” 的讲究，但总会在孩子把丸子滚到地上时，笑着说句 “好彩头，要添丁啦”。在闽江两岸的新小区里，冬至夜的阳台上仍会飘起蒸丸的香气，只是石磨换成了料理机，红布方桌变成了玻璃餐桌，不变的是那几粒故意滑落的米丸，在瓷砖上弹起时，依然清脆得像一声跨越时空的祝福。

民俗专家曾说，福州冬节的每一粒米丸，都凝结着 “敬天、法祖、爱人” 的哲学。磨米时的耐心，是对自然馈赠的敬畏；搓丸时的团圆，是对人伦温情的守护；而那掉落的丸子，则是对生命延续最质朴的礼赞。当城市的节奏越来越快，这些看似琐碎的仪式，恰如糯米的黏性，将离散的家族记忆紧紧粘合成团。

冬至的晨光爬上三坊七巷的马头墙时，张阿婆正把晒干的 “子孙丸” 装进红绸袋，塞进刚出嫁的孙女行囊。“明年带个小的回来搓丸。” 她笑着说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与石磨同岁的智慧。而巷口的早点摊前，蒸笼掀开的瞬间，白汽裹着米香漫过青石板路，恍惚间，那些滚动的米丸里，仿佛能看见无数福州人的前世今生 —— 他们都曾是某个冬夜掉落的丸子，在时光的尘埃里，长成了生生不息的家族年轮。

发布于：上海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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